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告:“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!”,并亲自按动电钮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,从此中国的历史开启了新纪元。当天中央人民政府的主要领导、中国人民觧放军各军区兵种的主要首长;各民主党派的代表、海外华侨代表、国际友人代表;和工、农、兵、学、商各界代表同北京三十万群众出席了这次盛大的开国庆典,检阅了觧放军陆、海、空三军的队伍以及欢欣鼓舞的群众游行,这次气势磅礴的盛会被永远载入史册。
1952年中国革命博物馆委托中央美术学院创作油画《开国大典》,中央美院把这一任务交给了青年教授董希文。董希文先生1914年6月27日出生于浙江绍兴,早年毕业于杭卅国立艺专,曾在越南河内美专进修过西画;1943年赴敦煌研究、临摹壁画三年;1946年应邀到北平国立艺专任教。董希文先生目睹了“开国大典”的壮丽景象,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。他不负重望很快拿出草图,从1952年底动笔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完成这幅巨大的油画杰作。画面再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,毛泽东主席宣告“中国人们从此站起来了”的庄严历史时刻,其它党和国家领导人齐集在毛主席旁边。在构图上突破常规,大胆删减了天安门城楼上右边的柱子和宫灯,扩大了画面的空间,使领袖和广场上的群众产生呼应。在色彩处理上使用了民间艺术平涂的手法,大红的柱子和宫灯、碧蓝的天空和白云、金黄的璎珞和菊花宣染了既庄严又喜庆的气氛,达到既雍容华贵又朴实大方、和谐统一的效果。整个画面体现了东方泱泱大国的风范。
1953年油画《开国大典》的创作完成,很快得到各方面的好评,并在全国大量印刷发行。毛主席看过画后自豪地说:“是大国,是中国。”“我们的画拿到国际间去,别人是比不过我们的,因为我们有独特的民族形式。”著名建筑大师梁思成称赞说:“画面右方有一个柱子没画上去--这在建筑学上是一个大错误,但在绘画艺术上却是一个大成功。”中央美术学院院长、著名绘画大师徐悲鸿兴奋地说:“董希文圆满地完成了任务,应得一百分。……但也应扣掉五分,因为缺少一点油画特色。”正是因董希文先生没有用传统的西详油画手法去描绘,而吸取了中国民间艺术的营养、敦煌壁画的精髓,结合中国绘画的传统创造出一种中国风格的油画,这恰恰是他的成功之处。《开国大典》被誉为油画中国风和民族化的典范,是共和国开国的历史见证,一直被革命博物馆作为精品收藏和展出。1961年革命博物馆新馆正式开放时油画《开国大典》被悬挂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单元的中心位置。
随着建国以后党内路线斗争和政治运动的展开也波及影响到油画《开国大典》和董希文先生,己知1955年因“髙岗、饶漱石反党集团”的问题董希文先生曾作过第一次修改,把高岗这个所谓的“野心家”从画面上抹去。髙岗曾是中央人民政府的副主席,被画在前排右面靠柱子边上。董希文先生经过反复试验后把髙岗抹掉,原位巧妙地改画成一盆菊花。看上去倒也自然并未留下涂改的痕迹。
1966年8月“文化大革命”初起,毛泽东主席写了“炮打司令部”的大字报,在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刘少奇被撤消中共中央副主席职务;1967年夏天刘少奇被软禁在家中,受到中南海工作人员的批判和斗争,同时在“四人帮”的幕后策划下在清华大学召开了几万人的批判刘少奇、王光美的群众大会;1968年在中共十一届二中全会上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被定为“叛徒、内奸、工贼”,是“党内最大的走资派”,是“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”,要“永远开除出党”并向全国十亿人传达了中共中央文件;1969年11月刘少奇被迫害至死。在全国范围内凡是有刘少奇的书籍、图像都要被批判和清除。董希文先生再次面临修改油画《开国大典》,把刘少奇去掉。
四十多年前我在北京中国革命博物馆工作,曾负责主持历史画创作,参与见证了油画《开国大典》的修改。1966年8月北京的红卫兵开始上街打、砸、抢、抄“破四旧”时,故宫和天安门广场东侧的革命博物馆、历史博物馆立即关门闭馆,工作人员也只是在办公室和生话区参加运动,陈列室展厅和库房是严禁进入的。1971年两个博物馆已合并为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,正筹备近代史和古代史基本陈列,准备重新开放展出,原来陈列中有关刘少奇的图片、文物、美术作品都要作处理和修改。如把油画《刘少奇和安源矿工》撤下,换上《毛主席去安源》。修改油画《开国大典》就提到日程上了,领导特别交给我任务:负责配合董希文先生完成修改《开国大典》的工作。当时董先生已患鼻咽癌,一面作放疗,一面准备改画。他意识到如果不把刘少奇改掉,其呕心沥血的代表作将不能成立,还是决定本着对历史、对艺术作品负责的态度抱病改画。但对《开国大典》作第二次“手术”难度就更大了,因为刘少奇在画面中心的位置,不是抹掉完事那么简单。画面前排画的都是当时中央人民政府的副主席,依次是朱德、刘少奇、宋庆龄、李济深、张澜等,如果去掉刘少奇在原位画上谁都不合适。我到董先生家中商量并听其意见。他明确地说:
“我不做‘换头术’。”(文革中曾发生过把陈毅照片上的头去掉换成其它人)
“我想将前排的刘少奇去掉,把后排的董必武露出来,这样不是在原来刘少奇的位置上修改,去掉以后自然就露出后排的董必武了。”
“不在画面上涂盖,而是将油彩全部洗掉重画。”
董先生开了张单子让我帮助准备,有松节油、稀料、粗细砂纸、棉纱布等等,我还找了几张董必武的照片资料。为此他在家画了一幅和画面等大的董必武的全身素描像。董先生还嘱咐我:“你就和沙贝(董先生的长子,美院附中髙我一班的学长)帮我打打下手吧。”
我安排把油画《开国大典》从陈列展出的位置撤下来,摆在一楼陈列室序幕厅,当时设有展览展出。董先生前后到博物馆来过三、四次,我每次都安排博物馆的小汽车去接送他。当车开到大雅宝胡同甲2号中央美院宿舍门口时,前院里院的孩子们就蜂拥而至地围上来。这场面和《大雅宝旧事》书中描写的一样,谁家发生什么事,邻居们都知道。改画前期的工作是董沙贝和我先去掉画面上的尘土再用松节油清洗、用细砂纸打磨,把要改的部分(即刘少奇全身画像)油彩全去掉,露出乳白色的底子。董先生坐在边上指导,他很仔细地对我讲:“稀料的腐蚀性很强,咱们准备了,能不用就先不用”。实际上后来没用稀料,只稍微补了一下底子。他真正动手画时很快,差不多就是一遍完成。因为破坏了原画的格局,周边就要补画修饰,如前面的地毯及与旁边人物的衔接等。整体看上去画面效果不如原来气韵生动了,也明显地可看出改动的痕迹,这就是政治干预艺术的荒唐剧带给画家的无奈吧。
董希文先生是受着精神和肉体痛苦的折磨来改画的,他有严重的胃病,胃已经切除了四分之三,每顿只能吃很少的食物。因为作放疗也伤害好组织,牙齿严重脱落,他告诉我:“为治病把牙全部拔光了。”但说到创作《开国大典》时董先生仍然很兴奋,当年他才三十七岁,只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就完成此杰作。他说是借亲戚家房子画的,有一面墙和画面差不多大,髙两米三长四米,可想而知房间也并不大。听说为表现地毯的质感在颜料中掺了沙子。为了求证此事我还问过董先生,他笑了笑没有否认并告诉我:地毯的图案是根据商代文物的图样自己设计的,以表现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。这些细节的处理也体现了他的独具匠心,所以再次修改还是本着统一的风格,一气呵成。
虽然董希文先生被污蔑为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他的一些画作也受到批判。就连其学生袁运生的毕业创作《水乡回忆》也作为“黑画”被批,他本人曾被关过“牛棚”,下放到工厂和农村“改造”,但在我心目中仍是可尊敬的师长。他对待疾病坚强极积的精神和对工作严肃、认真、负责的态度就很让人佩服。董先生头脑非常清晰,思路敏捷,做事很有条理,而且是个非常干净的人。画画时手上一点颜色都不沾,调色盘也清理得干干净净,这习惯在画油画的人中是很少有的。我曾向董先生请教过一些油画技法和创作的问题,他都耐心地告诉我,并且鼓励我以后创作些历史画。作为学生和晚辈我尽力干点打下手的活,以减轻他的劳累和病疼,中午我都帮他到食堂锅炉上热饭,带他到我在博物馆的单身宿舍午休。
1972年5月为纪念毛泽东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”发表三十周年,拟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大型美展,此前有关主办单位要求革命博物馆的藏品中有几幅画需临摹参展,有《毛泽东在延安窑洞著作》、《整风报告》、《地道战》等,其中还有《开国大典》。当时要求临摹尺寸与原作等大,作者健在的就自己动手。这时董希文先生的病情已经很严重,不可能亲自复制此画了,就由靳尚谊、赵域等先生完成此项任务。也是我经手安排在博物馆二楼北面陈列室临摹。他们对照董先生两次改动过的原作,临摹的效果非常好,色彩感觉更新,人物主要是由靳尚谊先生画的。在接近完成时,还专门请董先生来看过一次,他很满意。到1972年秋冬董先生的病情更恶化,我到医院看他时已经不能讲话了,虽然很消瘦但神智非常清楚,床边摆着白纸和铅笔。没想到这次竞是与董先生的永别。1973年1月8日董先生辞世,享年才五十九岁。几天后在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和追悼会,我们一些同事乘博物馆的敞蓬卡车(当时没有轿车)而去,在凛冽的寒风中更增加几分凄凉。董希文先生作为全国最髙美术学府的教授,中国油画界的一代宗师,新中国革命历史画创作的先躯,在那个年代临终前的心愿是希望把在山西插队的女儿调回北京。
油画《开国大典》的厄运实际上并未结束,就在靳尚谊先生他们临摹的过程中曾传达上级指示;林伯渠有问题要去掉,原位改成不具姓名的普通人,这是第三次“手术”。那年代艺术绝对服从政治,让抹掉谁就抹掉谁。凡是有林伯渠形象的图片和画作都要修掉。这次只能在靳尚谊先生他们临摹的复制品上改动了。由靳先生执笔很快改完,原来位置画成一个穿绿军装戴军帽没有帽徽领章的普通年轻人。当时有人戏说:“有点像王洪文”,引起在场画家们的一阵哄笑。1949年10月林伯渠被选为中央人民政府秘书长,是“开国大典”当天的主持人,改成了没有主持人的“开国大典”不是很荒唐吗?修改林伯渠的原因经求证是:当年内部传迖上级指示周恩来总理说:毛主席讲:“我对林老从来没有感冒过。”所以也不能盖棺定论,他有当国家主席的野心。因此博物馆即安排把有林伯渠形象的图片、文物和展品作了处理。
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,开始拨乱反正、平反冤假错案,刘少奇也被平反昭雪了。本着实事求是、尊重历史的原则,革命博物馆决定将油画《开国大典》恢复原貌。可惜董希文先生己不在人世,家属也不同意在原作上修改,只好在复制品上恢复了。当时靳尚谊先生正要出国考察,就推荐青年画家阎振铎和叶武林来完成此项工作。董希文先生经过两次修改的《开国大典》原作被作为藏品收入库房。此后展出的就是靳尚谊先生等人临摹的那幅复制品。髙岗、刘少奇、林伯渠都先后被还原。
董希文先生是中国近代著名的油画家和美术教育家,是我国油画民族化和中国风的开启者,也是历史画创作的先躯。除油画《开国大典》之外,国家博物馆还收藏着几幅他的重要代表作品:如《百万雄师过大讧》表现在红紫色炮火硝烟中,觧放军排山倒海、乘风破浪、渡江歼敌的气势。《红军不怕远征难》以深蓝和黑色为基调,表现在草地露营的红军战士革命乐观主义精神。《春到西藏》则以嫩绿、桃粉色宣染青藏公路通车后藏区欣欣尚荣的新气象。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时,周恩来总理指示会见厅要悬挂《春到西藏》这幅画。董先生曾主持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“第三工作室”(即董希文工作室)以“兼容并蓄,因材施教,顺水推舟”的教学主张,培养了大批美术人材,影响了几代人,至今还是“第三工作室”的教学宗旨。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“开国大典”60周年,又是董希文先生95周年诞辰,虽然近四十年前的往事经历己渐远去,但在我心中仍记忆犹存,仅书此拙文以为纪念。
本人建议在适当的时机将董希文先生改过的油画《开国大典》原作和恢复了原貌的复制品两幅画同时展出,并加以说明再附上1953年刚完成时的照片及在复制品上修改后的照片(没有髙岗,没有刘少奇,没有林伯渠)。油画《开国大典》是中国近代美术创作精品中的精品,前后几次劫难也是中国近代历史缩影的反映,是中国近代美术史中政治干扰艺术最典型的例子。我们应该正视历史,应让后人了解。
2009年6月于多伦多
作者黄绍强(邵强)为加拿大华裔画家。1965年至1983年曾在北京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工作,1983年赴美国纽约深造,1990年移民至加拿大,现定居多伦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