陕北甘东边境上

(一)凭吊古战场

中国汉族从渭水上游发祥,后来顺水东下,藩衍于渭水本流及泾水流域。再后又由渭水流域,扩张于黄河中下游,北及白河流域,南及长江珠江。然而随着汉族的东进,藏族、回族及蒙古族,亦交替扩张其势于泾渭流域之间,于是演出历史上无数次的民族战争。周代的犬戎,唐代的回纥、吐蕃,宋代的西夏,都在泾水流域和汉族作过大流血的战争。不过,自海外交通发达以后,汉族对外关系,已由西北六陆移至东部沿江沿海一带,陕甘交界泾水流域的地方,始渐失其繁荣。然而自刘志丹纵横陕北,徐海东与毛泽东相继过甘入陕之后,映甘边境上之情况,又渐为一般读者所留心。

记者于十一月二日离西安,因友人之便,特往陇东庆阳一带旅行。经咸阳、邠州、长武,于四日安抵庆阳之西峰镇。次日即遭一场大雪,气候突然巨变,东来人颇感难安。

陇东宁县、庆阳、合水、环县一带为泾水支流马连河流贯的地方,这里是平均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原。一望平野,难寻半点山丘,只是高原上的雨水,汇流冲洗若干年后,在高原中已刷成无数的深沟峻谷,如从沟中望原上,又觉有层层高崖罢了。

宁县为唐代古城,狄仁杰尝为宁州刺史。城西十五里,尚有高丈余周约半里之秦太子扶苏墓。庆阳东北五十里,有公刘庄,有沃田数百亩,号天子掌,相传为姬周发祥地,至今仍任其荒芜。庆阳西南八十里有秦霸岭,相传为秦穆公走马会西戎处。西峰镇北彭原里,有唐肃宗时郭子仪李光弼之点将台。庆阳东有宋代范仲淹任环庆节度使时旧宅遗迹。北城楼之镇朔楼,亦为范仲淹与西夏对抗时所建。城东北一百八十里,更有大顺城,为朱庆历西夏内侵时,范仲淹以计筑成者。合水东百余里有驰道,为秦蒙恬斩山湮谷,上达上郡(陕北),下通戚阳之大道遗迹。顺子午岭起,南至关中,北抵河套,俗称为“圣人条”,传为秦始皇筑长城时所开运粮道路。

有谓周之先代,曾建都于庆阳,惜记者旅中无参考材料资研究。惟距今三千年以前,马连河流域,已为汉族活动的主要区域,实无可疑。自二千一百余年前的秦代起,此一带即成为汉族与西北各族争战之场,尤以宋代与西夏在环县,庆阳一带战争最多,九百余年前范仲淹、韩琦曾在此间为赵家天下,立下若干汗马功劳,故所遗宋代战迹特为普遍。

记者到庆阳一带,正是秋末冬初,十数万大军,转战于地广人稀之黄土高原上,进无足用之饮水与粮秣,退又为大势所不容,因忆范仲淹有塞上吟二首,虽时代与内容不同,而对于作战军队之描写,却仍恰到好处。其词云:“塞下秋来风景异,衡阳雁去无留意。四面边声连角起。千嶂里,长烟落日孤城闭。浊酒一杯家万里,燕然未勒归无计,羌管攸攸霜满地,人不寐,将军白发征夫泪。” 

(二)特殊的自然与社会环境

马连河为陇东北高原地带之泄水沟,此黄土高原上缺乏森林,地质又不能含蓄水分。在雨季,往往山洪暴发,而在旱季,不但河水如丝,随处可以涉渡,一般人之饮水,亦成问题。最普通之饮水来源,系挖土窖储蓄雨季中之雨水而成。凿井往往太深,非普通人之经济力所能办到。环县以北,因河水来自宁夏境内产盐区域,其味苦而咸。窖水之用更大,乡人一季所蓄窖水,即供其一年之饮用。如发生旱灾,或有大批军队过境,耗水过多,窖 水告竭,则乡民往往取水至数十里之外。

居住方式,则地下窑洞,多于地上房屋。往往有所谓村落也者,地面上并不见有房舍,而地下却有若干人家。窑洞大概可以分为两种,一种系在黄土断崖边,并列向里掘入,成为若干互不相通的单窑。又有自平地掘入,先成一大平底四方阱,然后从四壁各自向里挖成若干单窑,更自阱外地面掘斜洞以通于阱中,成为过道,亦俨然有院落之形式。土窑冬暖夏凉,除光线与卫生问题,值得相当研究外,殆为西北上最理想之住居办法。窑洞上可以行人马,可以走载重大车。从近代防空设备之观点言之,西北之窑洞,且将为一般住所之模范。

环县、合水接近陕北地区,往往四五十里始有三五人家,土地荒芜极多,农地尚多在粗放的三轮种植时代。在陕北边境上,牧畜比耕种为盛。

此间无土地之农民甚少,但因地广人稀,大地主所拥有之土地,其面积之大,实可惊人。往往以山或川为计算大地主所有权所及地区之单位,如云某某川为某人所有,或某山至某山为某人所有。彼此之间,亦无精确界限。庆阳城中有数大财户,拥有数条川道土地,究不知其面积有多少。当其盛时,但知有牛八百万头,羊一千二百万只。如以牛作五元一头,羊作二元一只计算,则其货币财产当为六千四百万元。

过去军事割据时代,马连河流域偏僻之区,军人与贪污土劣相结为恶,无限度的剥削农民,环县、合水、保安一带,因对外交通闭塞,剥削方法更新,往往一担柿子,通过街道,须纳税四五角,全担柿子之本价,或不及此数。鸦片烟税每亩抽四五十元,而每亩产烟之全价,亦不过如此! 庆阳一县,从前每年收入不过四万余元,而每年支应军费在十二万元以上!此种额外收入,皆非法取之于民间。贪污土劣更从中多方勒索,积数十年来之事实,已使此方农民得一深刻之观念,即一切政府机关法令委员等,皆以“耍钱”为本质,故对政府根本失去信仰。

地方教育尤落伍可笑,各县皆无中学,高等小学已为最高学府,主持高小之先生,必授“学而”、“先进”、“诗云”等科目,始受地方欢迎,如教“科书”(即“教科书”之俗称),则此先生准有打破饭碗之危险。故此等小学中,往往有三十左右之老学生,仍对新旧知识,一无所知。其父兄则尚往往以其子弟系“学而未进”自慰。

(三)刘志丹之鼓动与民心之向背

由于交通之隔塞,政治之黑暗,教育之落后,人民生计之困难,陕北、甘东接境地区之农民,已养成一种反对政府的心理,平日除有提款委员以鞭笞与他们间或相见外,其他可谓与政府无丝毫关系。狡黠者往往利用此种社会背景,啸集山林,一以敌抗官府之无厌征求,再以图一般有为分子之共同出路。故此地带素为绿林豪杰活动之区,驰名中国各省之樊钟秀,与曾在西北盛极一时的陈国璋,皆发祥于此等地区。即刘志丹亦曾在此一带作团旅长等职。不过在刘志丹以前,所有绿林运动,总不外以个人荣达为目的,以义气为互相结合之“水门丁”,尚无大的政治系统为背景,无与社会打成一片之政治组织,无一贯的社会政策,更无所谓政治目标。

然而自刘志丹开始活动以后,情势大不相同。刘为保安人,最熟悉地方农民痛苦,他同时受过黄埔时代新的政治训练,并受过共产党组织的熏陶,所以他的活动,有目标,有方法,有组织,把个人主义的绿林运动,变为与社会合为一致社会运动。他针对着政府的缺点,来宣传组织民众。分大地主的土地与牛羊予一般农民,反对捐税,反对派款。因此在消投方面,取消了民众的负担,积极方面增加了民众的所有。以实际利益为前提的民众,当然赞成刘志丹的主张,而愿为之用命。再加以刘志丹之组织,使民众更不得不为之用。更经数年来赤化教育之结果,民众心中,只知有苏维埃,瑞金、莫斯科、列宁、斯大林等,而不知有西安、兰州、北平、南京等名词。某县长曾在台水以东召集民众训话,数次申传,到者寥寥。而苏维埃召集开会,则二十四小时之内,可以立刻齐集百里以内之民众。

此次毛泽东以不及万人之疲惫的徒步之师,截击与追击之者,不下数万人,如跟踪以人陕北,不但毛泽东一路将散亡大半,即刘志丹之老家,亦将大受影响。然而政府军追过环县以北后,此寥若晨星之民众,皆避不见面,使政府军之饮水粮秫,皆无法解决,道路亦无人引导,陷于进退失据之苦境中。彭德怀于洞悉此种情况后,乃集结其饥疲的红军约五千之众,于陕北边境上作猛烈反攻,追击军乃不得不相继退下,未敢再行深入此种反攻之动作,或为“老毛不弱”的表示,而其反攻之可能,不能不归功于刘志丹之民众组织基础。

目前国民党政府在陇东北庆阳一带,针对着刘志丹的政治工作,作两种政治设施:第一、在消极方面,澄清吏治;其次、在积极方面,著力于交通、保甲、道路的举办,这是希望配合军队,对赤色运动加以制裁。

在这样闭塞的地方,仍然表示着中国政治的两大分歧:从现状中以求改进,与推翻现状以求进展。两种势力,无处不在斗争中。不过,对实际问题有解决办法者,终归是最后胜利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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