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二日在南坪休息一日,更换马匹,略为补充行李等事。南坪为松潘分县,无城垣,仅有土堡。街市亦具马路略形,盖亦受四川“观瞻马路”之风气所影响。东顺白水江至甘肃文县,须过阴平寨,为邓艾人蜀时,以兵断姜维归路处。南坪往西北及绕东北,皆有路可通西固。惟皆须过大山岭。南坪对外交通,主要者为甘肃地方,风俗习惯语言等,皆近甘肃,故有“南坪不像四川,碧口不像文县”之谚。碧口虽属文县管辖,其经济权尽在川商之手,住民亦大半为川人。
三日向甘肃之西固进发。同伴某君雇轿夫六名,皆系由县当局选拔而来。六人皆吸大烟,皮肤长满疮痞,瘦如骷髅。三里一休息,五里一抽烟,状至可憎。然而南坪附地欲寻不抽大烟之力夫,根本无之,即如此者,亦已经相当选择而来,尚非易得者。离南坪东北行十余里即人山,又几里至一村曰野猪关,已至山脚,再上即登山。山曰“野猪关梁”,上下山计有三十里,野猪关梁产野猪甚多,大者重五六百斤,常结队五六十为群,出山吃农作物,农民莫可如之何。因此等野猪过大,獠牙伸出口外尺余,较小之树,被其一撞即倒。如以枪击之,中二三枪毫无关系。但猎者如被其发现且被追到,则断难幸免。离野猪关庄上山,山路崎岖,马行艰难,至山中,有歧路,因无向导,任择一路走去,愈前进,路愈不明,惟在丛林深草中试探前进,辗转迂回,绕过几重崖峡地,竟达一绝壁处。前左右三面皆数十丈之石壁,草木亦不能生存其上,人决无法可登。但绝壁下却有人迹,记者者初疑为盗匪聚会之处,后细审之,前面石壁有石缝一条,乃探身视之,竟有洞可通石崖上,单人可以爬行,徒步同伴乃相率由洞中上山,记者与骑马同伴不得已下山,改道再上。下山时大雨如注,山路滑湿,记者跌倒数次,全身皆染泥污,如此一下,已费三四小时。至换路再上时,人马皆已疲劳,而此山下三十里内无人烟,又不得不前进,行行重行行,腿疫脚软,马亦喘喘不愿续进。及过半山以上,只见雨在山下落,云从脚底生。再上经十里长之森林泥滑小路,始达山顶。时已午后二时,回首望南坪白水江,仍历历如在目下。过山后,路尤陡急,记者蜀人,尚惯行山路,北国同伴,遇此烂石陡急山路,其痛苦有不能形容者。黄昏始达山麓,约夜十时抵董上庄,遂投宿。
董上已为甘肃境,语言及生活习惯,皆不同四川。但鸦片之毒,其深与四川相伯仲。由此有一小河东流至阴平寨会白水江,再至文县。亦蜀汉时征战之场也。
甘肃境内的民众,比四川要柔驯得多。看到一个外面来的旅客,恭敬得了不得。开口“大人”闭口“大人”。最大的原因,是他们自己,本身没有武力,只要一把马刀,就可以叫他们屈服。一部分的男子被鸦片烟抽得皮包着骨头,开口一笑,就好像僵尸复活一样狰狞可怕。村庄里的房屋,很少见到充实地住满了人口,各个房子,也没有看到有整刷的气象。一般是没落萧条,因循苟且的过活。村庄的人口日益减少,房舍日益破坏,生活日益艰难。某君自文县来相遇,曾痛谓:中国再如此过活十年,这些地方的人口恐将至绝种了!
四日,迷途同伴尚无消息,乃顺江东行二十里至中寨,打听消息,中寨再东四十里为阴平寨。市集甚大。东北四省未失以前,甘省党参销路甚好,其出产地区为岷县、西固、武都、文县一带。文县之碧口为收货总口,中寨以上之“番地”——即藏人所居之山地,出参亦不少。碧口商人多在中寨有分庄,收买药材。“九?一八”以前,中寨市镇至为热闹。今则党参之大销畅已失,且军事繁兴,运货为难,中寨原有之商号,相继撤销,所余数家,亦仅勉强维持,无交易可作。中寨市面亦因此一落不起。市上无一家卖食货的商店,公开零卖熟鸦片烟土的,倒有好几家,一角钱可以买好几大口烟土,真物美而价廉!
午后知迷途同伴,已仍由大路过山。一行日昨爬过洞口后,继续向山峰爬去,穿过大森林,至全无人迹之大石峰下,始折回原路下山,住野猪关一宵,第二日始过野猪关梁。枉受一日辛苦,走的却是樵夫们砍柴的不通小路。是日夜宿董上西北五里黑格寨。
五日溯小溪北行,路中汉回藏人杂处,藏人见马队至,尽携粮食衣物等避山上。这一天风雨交加,未带雨衣的同伴全身濡湿,苦不自胜。行八十里宿地而坎,此为一大藏庄,藏人已逃尽,粮食马料皆无处购买。这样的消极抵抗,已给我们无限的苦恼,假如他们再进一步用武力和我们为难,我们虽然可以勉强通过,总得受相当的损失,甚至造成重大的牺牲,亦未可知。这个经验,我们被压迫的朋友,却可以牢牢记着。等到国际战争时,试验试验,看所谓兵强马壮的“兄弟之邦”到底有多大之威风!
地而坎后,即为驰名川甘的茶岗岭。此岭上下七十里,七十里中亦无人家。此山看去不如野猪关梁之雄奇,至山麓时所见,不过一中等高度之草山,以盘道上升,并无若何之艰险。待到山顶后,每个旅客始皆顿改常态,望山兴叹,盖尚有一架更高山头横沮其前,“之”字形盘梁道,不知盘过多少次,始达山顶也。一盘、二盘、三盘,盘来盘去,盘去盘来,空马上山,有几匹马已盘得全身出汗,力鞭不前了。好容易,侥幸已到刚才所见的山顶。但是真正的山顶,还在上面!我们最后终于走到了。每一个到了的人,只是摇头,没有什么话说,刚才轻视茶岗岭的,至此连它的名字也不提了。
下山尽在老大森林中进行,树类比弓杠岭复杂,朽木特多。老藤蜿蜒巨木上,远视之如巨蟒。山产细竹,竹干粗大如箸头,大雪山东坡亦产此,颇美观,适作编篾器用。六日晚宿半山藏庄茶岗寨。藏人亦逃尽,食粮几不能解决,所能侥幸解决者,不过山芋杂粮面而已。
七日续进,过一大藏人集镇为哈儿河镇,再行,略上坡,即下二三十余之甘作梁,人马皆困,乃宿梁下毛儿坪。此地为汉人村庄,语言可通,有菜蔬食粮可买,如人天堂,同伴愁容皆解。约行七十里。
自毛儿坪东出,行数里,出一峭壁组成之峻峡,地势渐平,十里至南于寨,地突见平川。盖此为白龙江之正干,两岸有若干冲积地,故农地较多,青绿宜人也。
南于寨有木桥(如邓邓桥然)跨白龙江,过桥逆行二十里为西固县城,城虽甚小,但记者离松潘以后,此为第一城。刚抵城,适某君自吊坝过青山梁来。记者惊之问。据云,伊系在草坝(吊坝北)寻得一汉人樵夫作向导,此樵夫此生亦只走过两次青山梁,除他之外,汉藏人皆在近十年中无有走过此路者。山之四面,多藏人,皆所谓“生番”,喜劫杀路人。青山梁以森林密茂而得名,山中无明显道路,只沿水溪行,水发蒸气,不易辨路,须以手电烛之。且歧路最多,不知者误人藏庄,即难得安全。最难者,即上极顶之后,须爬行二三十里之绝壁崭崖,旧有人行路已被藏人破坏,今全须攀木附藤而过,下山亦无路,全系吊坠而下。他们天刚明人山,天黑尽,始行出山。山中时闻怪兽狂鸣,常发巨声。记者本欲与之谈茶岗岭,今闻青山梁情形,不啻小巫之见大巫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