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矿饿殍与藏人社会

二十八日离开松潘,沿岷江西岸大道向北前进。目的在进入甘肃。本来由松潘人甘肃有三条路可走,有两条是走草地,一条是过大山林。一条路是由松潘正北出至红桥关,然后西北出至黄胜关,再由黄胜关西北出,经郎木寺可到甘肃夏河,及临潭县。第二条是由黄胜关东北行经包座,以达甘肃之临潭、岷县、四固。第三条是由红桥关正北至章腊,然后东越弓杠岭,顺白水江而下,至南坪文县。亦可由南坪至西固。我们因为没有走草地的设备,所以走的第三条。这三条路都是藏人的区域。如果照我们传统的偏见,认藏人为“番子”,则我们可谓“来到番邦”了。

行二十里至红桥关,有桥跨岷江,过桥改沿河东岸行,冉一十里即为章腊。沿途饿殍载道,臭不可闻。在红桥关南,有一垂死之男子,屈腹卧道旁,口唇时动,记者乃以馒头一枚予之,其手已失知觉,眼亦不能张合自如。屡触其手,并以馒头置其唇鼻间,久之,彼始移手接馒头,又久之始以馒头纳口中。经其咬一口后,但见其全身突然颤动,口眼大开,直视记者等,呜呜作声。饥之于食,非身历其境者,不知此中滋味也。

又行二十里平川大路,即至章腊。将至章腊城时,记者乘马行麦田小径中,马忽惊跃狂奔,几掀记者于地。勒马视之,则麦田中有三五腐尸,蛆虫累累,已不成人形。

世人皆谓松潘产金,其产金处,乃在章腊。章腊在岷江北源东岸,有土城一座,江西岸为金矿区,江上有一桥相连。金矿俗称“金厂”。平日有采金工人一万三四千人,各路来此之商贾云集,其平日金价为四五十换,现涨至五十换,惟用中央纸币则为一百零五换。军兴以后,交通断绝,粮食无来路,金货无出路,于是各厂皆相继停工。工人平日皆无存蓄,今一旦失业,生活毫无办法。且此地工人,大半吃鸦片,烟饭两缺,逃难他乡,亦不可能。其身体弱者,多死于章腊附近,身体稍能行动者,亦多死三数十里外之道途中。其有家眷者,亦皆同为饿殍。据土著某君统计,章腊金厂工人,已死亡逃散七八千人,因死人太多,即欲埋亦来不及,故章腊附近之死尸,远比松潘城附近为多。

普通所谓“财富”,是指金银等货币及有货币价值之金银货及珠宝等而言,然而在此种情形之下,金银毫无用处。食之不能充饥,御之不能敌寒,尽管有千万金条,如果根本无粮食,亦将成饿死鬼。故货币必在“生活资料”不缺乏情形下,始有其作用,真正之财富,乃解决民生之衣食住行上消费的货物。故实际增加社会生存上所必需的物质资料,乃为政治的根本急务,开发金银矿,并不一定是解决民生问题之道。

二十八日,我们宿在藏庄“昌盘寨”。这是从金厂顺岷江西岸走的。计约行二十里。所过尽藏人村庄,岷江两岸肥沃,故多已开垦,种植青稞。藏人仇汉情绪甚高,一二汉人由此通过,未有不被其劫夺者。某次某师办给养之士兵四人,至藏庄购粮,藏人不但不允卖予,且将此四人赤身缚于柱上,取小刀欲行剥皮,幸有其他士兵在村外过路,闻“救命”声,始鸣枪相应,藏人畏逃,因此得免于难。

藏人不用纸币,非有现银不售货(其已完全汉化之藏人,已加入汉人社会生活关系者例外)。记者在各地所遇汉人朋友,多认此系因藏人“不开通”所致,此诚有相当理由。然而根本原因,却另有所在。盖藏人之社会经济,尚在畜牧初人农业经济的阶段。商业经济,藏人中异常不发达,仍在货物交易时代中。其衣,其食,其住,皆完全由其自己社会中自己供给。其所缺者为茶,为烟,为盐,及一部分零星用品,此等须向汉商购买。然而其所生产者,有皮毛、麝香、野物、牲畜等大宗货物,故其对外贸易形势为出超。即其向汉人换茶烟盐等物时,亦多以物易物,对外使用货币之机会甚少。反之,汉人向其购物时,则多以货币为交付之媒介。因此藏人在收入货币之后,不再能在市面上流通,作为交易之媒介之机会,而只存储于地窟中,与珠宝等同其性质,只作为富裕之表征。因此藏人所接受之货币,必须有确实性、耐久性、稀少性、不变性、美丽性。只有金银才合此条件,受其欢迎。简单的货币交易,在他们社会中没有普遍。这种近代工商经济时代进步的货币制度——纸币,当然不合他们的需求。

我们进了昌盘寨,使我们一筹莫展。这里是三四十家藏人的村庄。经济是农业兼牧畜。一色的两层楼房。没有城堡。村口里来来往往的藏人,男的、女的、老的、少的都注视我们,有的和颜悦色,有的怒目相加。问他们话不懂,他向我们说话,我们也不明白。侥幸我们还有七八匹马,七八支手枪,他们还莫奈何我们。后来辗转找到了关系人,才到一家藏庄住脚。不过这家藏主人,非常的不愿意,很宽的地方,通通把门锁起来,只留过道给我们开铺,不许我们买他的柴,不许用他的水,就是给他现洋,也不卖面给我们吃。不停止地向我们咕噜咕噜,发泄他们不乐意的情绪,这真叫人难于对付。川甘边汉人都知道的一句谚语,是:“番子认话不认人!”只要你能通藏语,这些困难可以减少些。晚间,我们找来一位藏人通司,大家十分高兴,请他为我们头一只羊,杀来大家犒劳。他对我们非常恭敬,但是他说一只羊要大洋五元,我们还不要皮子。后来打听,那只羊最多两块钱而那位通司实际付给卖羊人的,只是一元五角!

藏人在途中相遇或平日相招呼时,互相呼“阿罗”!声如英文之“Hello”!状至亲热。男女皆善骑马。男子出外多骑马背枪威风十足。女子亦能疾驰如飞。惟女子地位,至为特殊,其在少女时代,春情发动以后,可以与任何男子恋爱,家庭中毫无问题,如将情人带至家中共宿,其家人亦乐于招待。其恋爱方法,大半系在山野溪边,放出娇嫩歌喉,唱思慕英勇男子之情调。在另一方面之男子,如自觉尚过意得去,亦高歌相应答,深致倾诚渴念美人之私衷,如歌情相合,两方遂愈唱愈近,而佳遇遂“天”成。(“天”,露天也)亦可带至家中。此可谓绝对自由时代。结婚以后,稍有限制,必在男子默认情形下,始可另寻情人。然而藏人结婚,多系招男上门。不是女子出嫁,而是男子出嫁。家庭系统是母系,不是父系。妇女终身不穿裤子,只是外面一件大长皮衣,天气热的时候,或劳动的时候,妇女们上身全袒露出来。这才是最近代的最解放的女性。现在,所谓文明民族,办到这个程度,还不是短时间的事情。但是我们不要忽略了一个事实,即是藏人中最劳动的分子,是女子,不是男子。女子操持家务,兼作耕种牧畜。男子只是做小部分的工作,平日只是享受,只是消费,他们就某种程度说,是女子的玩物!所以“劳动”和“地位”是有直接因果的关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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