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潘与汉藏关系

在大雪山上,已经可以望见松潘附近的山岭了。同伴赶到后,相率下山,坡陡几过六十度,有泉水处,下步为艰。然因已过此骇人听闻之高山,前途乎易,且今日可到松潘,精神倍增。十里至风洞关,有汉人猎户一家,相见颇亲热,闻记者打鹿事,重为惋惜。盖如此大鹿一只,在松潘亦可值三百元,如运至东方都市,恐将近千元之价也。

风洞关以下,所见尽藏人村庄,庄之四周,立无数之藏文长旗,随风飘荡,且有系有铜铃者,丁当作声,近山小庄,多为木制,墙壁乃挟整松木为排列,房顶则为树板所盖成,板上再遍压以石块,用铁器处至少。进入平川后,村庄形式大变,每家皆有树枝编成之篱院,房皆为两层,上层供人住宿,下层为牛马羊群寄居之所。建筑材料,仍以木料为主,墙壁已多用锯成之厚木板,惟房顶及第一层露台,多用泥土盖成,门窗皆甚完全,与汉人村庄相去无几,平川地多已耕种,山坡中始见牧畜之牛羊群。 藏人身体强壮,胸常佩剑,男女皆善骑,记者途中相遇甚多,时同伴皆已前行,独记者一人因摄影等事留后,言语不通,习惯不明,口渴欲寻一碗水,亦不可得。且藏犬大而猛,见生人近村,即狂吠。藏人多向记者笑,偶有以藏语相问者,记者不解,惟亦笑以应之。

藏人农耕方法,尚甚简单,然其进入农业以后,原有之游牧民族的服装(长皮袍长靴),即不适用,故在田中工作者已有局部的改为汉装。经三十余里长之如此地区,再至一小山顶,始见山下之岷江与松潘县城。

松潘原为藏族地,明代始置松潘卫,汉人来此者渐多。清代改为直隶厅,民国改为松潘县。至今仍只城内及大道两旁为汉人,其余皆为藏族。城跨岷江,其主要部分在西岸,东岸为宝塔山,乃松潘军事要地。

松潘境内,藏人占百分之八九十,而政权却在此少数汉人之手,藏民虽有馆,而土官亦受县官管辖,可以说完全为被征服之民族状态。汉人称藏人为“番子”,番子乃视之为蛮夷之称,自民族平等之眼光观之,此种称呼,至不合理。但若干藏人,亦只自知其为番子,不知为藏族。此等藏人,在汉人统治之下,已经千百年汉族文化之陶溶,经济方面,不及汉人,文化方面,不及汉人,政治与军事方面,皆在汉人掌握中。压迫、侵略、同化之结果,过去曾盛极一时之“藏族”,今已成为等视蛮夷之“番子”!民国所谓五族共和者,实空有其名耳!

记者以为以汉族为中心,而统治满、蒙、回、藏四族,以汉族文化同化四族人民,在今日之国际形势下,决不可通!盖人皆为自己生存而努力,乃为不易之原则。无论民族文化如何低下,其生活上所受之实际利害,则皆能明了。如其所感受者,尽为压迫与剥削,则此被压迫者对压迫民族,必无好感,可为定论。松潘原为川军二十八军邓锡侯防地。他定松潘、理潘、茂县、懋功、汶川等数县为屯垦区,自为屯垦督办。所谓“屯垦”者,乃侵占藏人之土地山林,以供汉人之垦殖耳。而事实上,亦未认真使“汉民”垦殖,徒位置自己亲信的几个官僚与军阀,用各种名目以剥削敲榨藏民,故做官者每视“办番案”为优差。藏民无援,任凭压榨,亦无人反对,故往往一件无关宏旨之案件,可逼使若干藏民倾家荡产。如此而言“共和”,而言“平等”,几何不遗重大之危机也。

东亚国际争夺之重心,已集中于中国,中国各民族的不合理关系,正与人以可乘之机。姑不论事之内容如何,满族已不在中国范围中,外蒙古之独立,西藏之附英,已为不可讳言之事实,所余者,仅内蒙一带之蒙族,宁夏、青海、甘肃一部之回族,及西康、青海、四川边境之藏族而已,以目前情形观之,此等部分,如加以外力之煽动,及相当之强力引诱,是否能再维持如今日之关系,恐难得乐观之答复。

真正团结民族之方法,是各民族平等的联合,所谓民族平等的真义,是政治上“比例的平等”,文化经济上,“发展机会之等”。诚如是在各族间压迫既不可能,生存上相依成为必要,经济之自然溶通,文化上之自然交流,如是必能造成巩固之团结,育酿出充实而崭新的文明。非然者,记者窃恐中国今后民族之大分裂,为期不远也。

记者刚到松潘的那一天,第一个酸心的印象,即是随处倒毙的死人太多。城内外大路大街上,到处有死尸。有些在城外的死尸,已经腐烂到肠肚毕露。或四肢不全,苍蝇成群附在其上,遇有人过,辄嗡然飞起,甚有转向行人头面各部飞来者,可厌可憎可怕,而又无如之何。据地方整理委员会友人谈,此种死人,皆为松潘一带作苦力的汉人,及贫寒之家。在军事未兴时代,汉人多从事商业,或专任搬运脚夫,以其所得之报酬,卖米布以维持日常生活。故来往者日不绝于途。军兴以后,松潘对外交通,岷江大路,完全断绝,涪江、白水江及草地通临潭夏河道路,除军事运输外,商运已完全停整。故此辈无事可做。且松潘粮食,来自外方,现粮道既断,粮价飞涨,而民间粮食日益耗尽,纵出高价,亦无处购买。故此辈苦力遂无以为生,相继成为饿殍。中等人家,亦感不能维持。胡宗南氏乃与政府商议,统筹若干粮食及现款,遣散此辈至各方逃难。然“从手到口”之苦力,当不能饿待如许之时光,势不得不早放弃其可怜之生命!松潘每日死人以数十计,地方整理委员会所掘之几个大土坑,皆已满载,死者不但无棺材,即麻布口袋亦已用尽,诚为浩劫。

藏人本多粮,然而他们却坐视汉人成千成百的饿死而不救。即柴草等燃料,松潘城中汉人无现金付予时,亦不再来贩卖。喇嘛本来讲慈悲施舍,而却不施舍予汉人。由此可以了然于民族关系之重大,凛然于藏人对汉人之敌意,而痛彻反省我们过去民族政策之错误。亟应有以改弦更张。

胡宗南部在松潘,军食至为困难,兵士每日仅吃一顿,目所食者为青稞(最粗之麦子)。为节省消耗计,青稞亦不能磨成面粉。只是煮整青稞为粥而食之。故因此得病之官兵,各连皆至普遍。

我们在松潘住了两天,所看到的松潘完全是一座死城。几条大街绝对没有卖吃食的店铺。有一次看到一个土兵,带了十几个非常粗劣的青稞麦饼经过街上,饼且极小,后面一群人追上去,向他强买。每个饼出价到五角,他还不肯卖,只是后面跟的人越来越多,后来挤到我们看不见的街巷去了,还不知结果如何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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