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三日继续西行,三十里至水晶堡,见有索桥一座,横跨涪江,其建造方法与铁索桥相同,惟以竹索代替铁索而已。同伴某君试行其上,全桥摆动,比铁索桥更为危险。过水晶堡,又有一种单索桥,此桥仅一单竹索系于两岸,索上穿有长约尺许之空木筒一个,筒外再束以小绳,垂其两端各约四五尺许。过桥者,即将此筒上小绳,紧缚于腿腰部分,如有荷物,亦束于胸背之上,然后手抱木筒,足离地面,借重力作用,此筒一滑即至河心。河岸高者达二三十丈,此孤悬河心之过客,见者皆为之捏一把冷汗。最奇怪者,记者所见三四架单索桥,过桥者,皆女人,甚有怀抱婴儿者,往往因滑行急速,飘动过烈,此勇敢母亲怀中之婴儿常呱呱啼哭,益令人为之惊惧。过单索桥者,滑至河心以后,大半要休息相当时间,然后以手攀桥索渐次上升,直达对岸,此时手力不强者,即无法可登彼岸。内地男子敢过此桥者,百难得二三,内地女子可谓绝难得其人。盖生活环境习于平易,此种初民生活之技术,早巳无使用之必要也。然而生于今日之中国,不作强硬之斗争,决不足以自存,而斗争之两大工具为头脑与身体,头脑方面,固当求其发达,如身体方面亦能练至如此程度,当有可观也。
午后天大雨,行装尽湿,乃宿叶塘。共行六十里,叶塘气候渐冷,盛夏夜间亦无蚊虫,对旅行者颇为便利。此地亦有近百户人家,不吸鸦片者至少。各家大半住有病兵,缺衣、缺食、缺医药,无床板,无垫草,睡泥地上者甚多,便溺纵横,秽浊不堪。病兵多直鲁豫人,如不设法转地疗治,恐断难有生望,北国家人闻此消息,不知作何感想也。
叶塘西行十里过木瓜墩铁索桥,即人松潘县境,此时涪江正流以近似瀑布之斜度,由乱石中流出。气候如江南之深秋,山高坡陡,谷窄而曲,路亦凸凹于乱石之间,所能见天空之面积亦缩小,大雨新晴,轿夫行泥泞道上,稳足不易,道旁坡地,尽种包谷(即玉蜀黍),十里难见茅屋一间,偶尔有之,亦系空无所有,仅流落病兵夫役寄足其中。更行四十里至小河营,此地有小小城垣,立于山谷平川中,为过去汉军统领所驻地,用以镇摄藏人者,城门上所立某某汉军统领德政之石碑,尚存留甚多。城内有居民百余家,由此以上,路更荒凉,汉人夫贩之肩挑背负者,多至此为止。由此至松潘,多改用藏人之牦牛,力大负重,并能露宿,亦可供人骑乘。惟藏人管牛无方,上路后任其乱挤乱闯,并随地吃水草,所费时间甚大,故牛行每日只三四十里,如管理得法,日行八九十里,当非难事。
小河营以上,有十余里平地,山势又转危急,道路没人丛林中,时行蛐上,时行崖下,过某石崖时,上为老林与岩石所蔽,不能见天日,崖窟不高,且有泉水潺潺流出,道亦不宽,左面崖脚,长古老之苔鲜杂草,左面江水受乱石激荡,水花时飞溅上岸,记者身人其中,俨然如人森罗地狱。阴寒彻骨,不敢久停。此段山林密懋,道路曲折,同行者相隔二三丈,即不易相见。天已将昏黑,尚未达宿处,记者乃拔手枪在手,实弹前进,以防野兽之来袭,傍晚见一木房,趋视之,阒无一人,惟观其有长木榻及破凳数件,知为曾作宿店者,方欲勉强过宿,忽于地上发现一死尸,已有臭味,同伴皆惊走。不得已再前进,行四五里,又发现一小木房,记者迳人屋中,寻主人,无应者。屋前河岸上有自松潘下来之难民七八人,正在烧火,架毡帐,准备露宿。记者疑其不住屋而露宿,必有别情,乃细审屋内,觉有臭味发自榻上,临近视之,则三尸横陈一榻。且似皆为军人,不知已死若干日矣。同伴续到,得此消息,皆怅然不知所从。盖天已黑,腹已枵,前去不知尚有若干路始有山村也。有主露营者,终以无露营设备,仍于无可如何中向前再进。同伴手枪皆出壳,提防野兽与土匪。黑夜行此高山古林乱石小道中,每人皆无声息,呼吸紧促,健步急进,日间足痛者,至此亦捷疾如常人。山回水转路崎岖,只有水声风声与树梢声相伴送,至十时左右,始见丛林中透出之如豆灯光。比达山村,仅一间破屋,门壁皆无,但有锅灶,有主人,有草垫,有水,遂就此住宿。地名观音岩,日约行九十里。
据观音岩店主人谈,此去大雪山,地更荒凉。故二十五日天明即行,路上问道亦无人,行五十里,至一平川地,名三舍驿。农地渐少,草地增多,木房十余家,多属藏人,服装异式,言语不通,心情极度紧张,稍息即行,闻过雪山尚有四十里也,此四十里中无店可宿,且为虎狼成群出没地带,如不能过山,颇不易度夜。
三舍以上,涪江已成溪流,水势转平,山亦不如前此之险恶,时遇藏人驱牦牛成群而过,随地拾草果纳人口中,每视记者等而笑。由三舍行二十余里,至黄龙寺,已至大雪山顶之脚,有数间破屋皆无人,亦无可资食宿者,欲再进,同伴落伍者尚多,且据松潘来客谈,午后过雪山阴风甚大,人至难当。无法,只好在黄龙寺附近寻宿处。黄龙寺为松潘一带之大寺,汉藏民族每年来朝拜者甚众。寺在一原始大松林中,林中时有虎豹成群行于寺外,但不易伤人,现寺中无一僧人,想亦因避兵乱他去。寺离大道约半里,须过一小桥,名“涪源桥”,即涪江发源处。时黄昏将近,晚风吹来,冷不可支。同伴皆到,多以毡子裹身,如过严冬。后幸于黄龙寺上二三里处,寻得木蓬屋一家,四面皆无壁,尤椅桌等任何设备,但有破土坑半节,已睡满军人,最可珍贵者,为有一半节煤油桶,可以作锅煮饭也。主人为二女孩,年皆在十岁左右,衣不蔽体,问其父母,答皆死于军役,其吃饭问题,则全赖此半节煤油桶之助。盖过往行人,多借此煤油桶做饭,此二可怜女孩,遂得沾其余惠也。
到此虎豹区,夜间当有警戒,记者与同伴决定轮班值夜,记者所值,为午夜后二至三时。九时左右,同伴刚解行李席地就寝,警戒者即以虎警闻,幸即他去。记者当值时,身披棉被,手提手枪,仰观满天星斗,耳听呜呜风声,极目向四面黑暗中侦察。此时心境旷逸,忽东忽西,深觉人生之平淡,所以终身奔劳不休者,特为生存之必要所驱使,并无特别之意义,故本于生存之必要而活动,此即为人生之真谛。
二十六日俟日出始登雪山,但前进四五里,仍不见大山峰,路宽而平,山皆草地,亦无森林。再前进,亦仅平斜之山坡,绝无险峰,问之东来者,谓前面能见之小坡即为大雪山顶,记者因疑一般传说所谓可怕之大雪山者,并不见其真可怕也。适路左草丛中,跃出黄色野物二,初以为山羊,迨俟其走近视之,为大小二鹿,记者急拔左轮枪射之,同伴亦出驳壳快发击之,皆未中,任其逸去。迨接近山顶,忽然呼吸困难,行三五步或十余步即觉喘气不通,必须休息,同伴皆如此,众始惊异。夫役一名,竟自倒地且死,急施以药,强扶之始能行。愈近山顶,呼吸愈难,大家至此始悟大雪山之所以可怕者,特因其地势过高,空气稀薄,心脏衰弱者,必因空气之不足而危及生命。盖大雪山离海平面五千公尺以上,合中国营造尺一万五千尺以上,其东南有一水成岩高峰,终年积雪不化,名“雪宝顶”,过雪山者,皆能望见。记者到山顶后,因等后面同伴,停留甚久,此时正午前十一时左右,日光直射,然而风寒刺骨,必须运动或在避风处,始能久持。举目四望,群山皆低,所谓“只有天在上,嶙嶙万山低”者,凡曾过雪山顶者皆能领略此中真义矣。
大雪山为鹿头山脉之一段,山以东为涪江流域,山以西为岷江流域,分水处,不过十数丈,而两河愈去愈远,涪江东南人嘉陵江以出重庆,岷江南行至灌县分岷沱二江各出泸县宜宾,诚所谓差之毫厘,失以千里,人事分野,亦往往如此。
涪江仅为嘉陵江之一支。四川省名,乃因于嘉、沱、岷、乌四江,而涪江不与焉。但涪江自江油以上,本已非大江之规模,而犹溯源至六百里。可见欲成大河者,必长其源;欲成大事者,必固其基。源愈长,则此河之前途愈有浩荡奔腾之日;基愈固,则人生事业愈不敢限其将来。但世俗之见,长江必出三峡,始惊其浩瀚。人必至事已成功,始佩其英雄。长江上源,在重山峻岭之中与顽岩怪石冲激之时,谁亦不加重视。人在艰难困苦荆棘榛狂里苦斗之日,何曾有人愿加以援手?此种成败论英雄之俗见,最易丧失青年奋斗之勇气。惟自奋斗者本身言之,大可“闭耳不闻俗人话,专心一志奔前程”!
山顶有古代城堡遗迹,惜无字迹可考。路侧有碎石堆甚多。皆埋过往旅客之死于山顶者。日中日光蒸发,略放尸臭气,不知何家男女,丧命此间?使死人而有知觉,借此清静山头,回忆生前奔劳,追究一生忙碌之目的,恐亦当不觉失笑。俗人皆谓在此社会中,所忙者为“金钱”,有钱者可以美衣,丰食,华屋,拥娇妻,夸耀乡朋,进而支配他人,荫及子孙。无钱者如是追求,有钱者亦如是追求,以求更多、更好、更美满、更优裕之生活。日常流行一些道德上的好听名词,都是欺骗普通民众的说法,并十足以说明人生之真诠,不能解决和解答上述这个事实。人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追求?果使生活美满以后,又有何意义?设使死于此山顶上之路客,皆在松潘开金矿,成百万豪富,荣归成都,于是甲第连云,日用所费,皆纽约伦敦出品,果又有何意义?今虽十幸死于山顶,与装水晶棺,葬名山者,果又何实质的区别?死者有知,当亦无词以答记者之间也。但人皆为生存之维持,继续与扩张而努力,此为一平淡而坚定之事实,只此平淡之事实,即为人生之本质。人何以如此?人自然如此,人不得不如此!生存为人生之本质,以全力以维持生存,继续生存,扩张生存,即为人生存之光明正道。为自己生存之存续,所采取之任何手段,自其本身言之,皆为道德之行为。故不论贫富,其终身碌碌不休者,自其本身言之,皆合于人生之本质,亦即皆为合于道德之行为。今穷病死于雪山者,与葬于东陵西陵者,在人生意义上,皆无丝毫之轩轾。请死者不必自以为歉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