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油至平武共二百四十里,南坝适居其半。江油至南坝系在河西岸行,南坝至平武,则须由南坝过河,改至河东北岸行。南坝水急,过江甚险,军人往往抢渡,每覆舟,溺毙者以数十计。过江后即为何家坝,由此东北通青川,西北通平武。平日街市甚为繁盛。自徐向前部退至涪江西岸后,被其付之一炬。记者至时,只存一片瓦砾,居民已不复见,仅河岸有土碉一座,若干渡河军人往来于瓦砾场边,稍减寂寞气象。
何家坝上行三里为旧州,地虽不比南坝何家坝为大,然而过去曾盛极一时,商业之盛,闻名川西北数县,今则与何家坝同其命运,人烟绝迹,鸡犬不闻。由此顺江西北行九十里至古城:陈古城外,沿途向日繁盛之镇市甚多,今皆荡然无存。旅行者至此,饮食住宿皆无法解决。间或有老妪携粗恶之饼团至路旁贩卖,嗅之令人发呕,然而争相购食者颇不乏人。路旁单间民房,间或有未被焚烧者,有锅有刀有水缸,在旅行者视之,直不啻上海人人国际大饭店,极尽满意之能事矣。惟此等居民经数度兵燹之后,粮食衣物,被掠一空,现虽幸保茅屋,可蔽风雨,而饥肠辘辘,果腹无方。此种山岳地带,惟涪江两岸平地,略有农作,余尽大山大岭,可耕者少。且壮丁被征发殆尽,遗留乡间者全为可怜之妇女,面目黧黑,衣服褴褛,少妇处女之衣不蔽体者,随处有之。
途中行人,以军人及搬运军粮之士兵与民夫为主,普通商贩,百不得一二。天气正炎热,中暑病倒之兵夫,络绎于途。生于乱离之世,不死于枪炮,亦丧于徭役,哀我农民,奈何无自救之方也。
古城何家坝间之九十里,实有一百二十里,记者等十九日深夜始达古城。古城附近,独有一大片平地,利用河水灌溉,产米甚丰。街市长二三里,房屋亦整齐完好,惟壮丁稀少,物资征取殆尽,仅老弱及妇女留家看守。此地驻军为十九路军旧部,颇有建设力,对于街道整洁,道路培修,及建造简单公园等,成绩斐然可观。据某军官为记者言,闽变后,十九路军之下级干部与士兵退伍回粤者甚众,经调河南训练改编后,今所存原有官兵,已十不过二三。回忆“一?二八”上海战争,至今不过四年,在当时闸北虹口江湾吴淞狂热抗战之官兵,孰知有上海停战协定,有福建事变,有河南改编,更谁知有在四川西北丛山峻岭中作战之事哉?人事变化,几令人不可捉摸,然而如从每一事件之环境上加以分析,则因果关系,仍有线可寻,在某种环境之下,必将发生某种结果,虽非毫厘不爽,要不至失其大概。
二十二日由古城赴平武,计程三十里。中经一山垭,有小市镇名桂香楼,地甚险要,风景亦佳。有士兵卖稀粥,每碗一角,暑中得此解渴,直等琼浆。午后抵平武,平武城内精华在南街,现已焚烧一空,惟三合土马路尚在,宽敞平直,醒人沉闷心情不少。
平武亦曾陷徐向前部之手,土著某君为记者道平武失守之经过甚详,可笑者甚多。缘平武人口稀少,所辖地方辽阔,沿江平地,尽属汉人,山林草地大都藏族(俗称“番子”,视之如蛮夷,颇不合民族平等之原则)。政权尽在汉人手中。汉人中有二大土豪,皆把持地方团队,各养众多爪牙。一为某甲,其势力在平武以西,涪江上游。一为某乙,其势力在平武以东青川一带。某甲资格较老,管握地方政权有年。某乙出其部下,曾借故将某甲推倒,自代其职。某甲乃遁走松潘,联合松潘哥老会及流氓等,收集涪江上游沿途民团枪械,合千余人反攻平武,某乙不敌,逃青川。某甲再得政权后,将帮助其反攻平武之哥老会等一律缴械遣散。自是甲乙两方相持不下。此次徐向前部由嘉陵江突过韶?广剑防线后,一股趋青川以迫平武。某乙在青川,知事不可为,乃连次急电平武某甲,请其防备,青川之富有者亦多电告某甲,请其注意,某甲皆认为是某乙乘机图回平武,谋加报复,斥为虚妄。殆青川已失,民间已得消息,平武已危在旦夕,而某甲仍美酒娇妻,享乐自在,直至徐部隔城十余里,某甲始着慌。一面令城中商民筹数千元“剿匪费”,一面令其平日豢养之团队出城抵御,同时以武力禁止民众逃亡,而自将私人银钱细软妻妾儿女之类用四五十匹马骡载负,渡过涪江,经北川安县,欲逃成都。此等团队平时教他们去剥削农民,倒颇威风凛凛,真正要他们作战,要去拚命,他们就不服从指挥,他们要问某甲要饷,要钱安家。正在纷缠不清之际,徐向前的部队,已经由土人带路从平武城北山上翻城墙缺口进城来了!拍拍拍五枪,平武城即完全被占领。某甲急逃过河,率队保护家眷财产,向北川前进。在将近北川处,土匪知某甲巨万过此,遂将其财产全部夺去。枪杀其子,并将某甲本人拘留,至今生死不明,这真所谓剥削一世总成空,恶名永留在,任他几度夕阳红了。
在乎武休息了一天,二十二日启程赴松潘。说起去松潘,平武的土人,都替我们有点为难。平松相去三百六十里,路并不能算远。只是这条路溯着涪江的上源走,山险路小,平日已经人家稀少,食宿困难,兵乱期中,通行尤非易事,最令土人害怕的是过“大雪山”,似乎过这一架山有赌生命的危险。
我们顾及不了这许多,只好走来试试。离开平武三四里路,道路即变了常态。这里的道路,是在壁立水中的石崖半腰上,用人工凿成,其形如“]”。对上行者言,上右下三方为顽石,左临急流,二人绝不能并行。河中时发现浮尸,或有为乱石所阻,状至狰狞可畏,臭亦难当。如此行十余里,山势益峻跋,凿路工程愈大。二—卜里至火溪,溪由北来,流人涪江,两岸石壁对立如巫峡,有铁索桥以通溪之西岸,名铁龙桥。桥长数十丈,其造法,系立铁桩于两岸石岩中,然后以五三铁索相联,横铺木板于平行之铁索上,再以钉绳等固结木板,如是人马即可通行。人行桥上,前后波动,如同时过桥者在十数人以上,则桥之动荡益烈,初过此桥之东南人士,未有不心惊胆战者。
过桥,上急坡为铁龙铺。人家七八户,门窗多败坏。胡宗南部初复平武时,欲由沿江大道,以人松潘,部队通过此段路程时,被对河红军射毙甚多,后始改由平武西北而出,经火溪上源之高原草地渡过火溪,更顺火溪西岸,直下铁龙铺,平松大道,始得通行。
铁龙铺以西,路稍平易,沿途满布碉堡,枪孔相望。盖涪江上源,河幅渐狭,渡河较易,故河防不能不稍严耳。但据当地土人谈,涪江之水来自雪山,其水性与普通河水不同,寒度甚大,其自身虽未结冰,但如人畜人其中,能使人畜之血凝结,肢体僵硬,倒入水中而死。某军官亦言,当徐向前部尚据守涪江南岸时,第二师曾派最善泅水之官兵游泳过河攻击。以仅三四丈宽之河面,五六尺深之河水,在江南一带,泅涉当非难事,但下水官兵十之八九皆被水冻僵下肢,没水而死。记者亦曾以足部试之,下水数分钟,即失足部知觉,急提出水,必经五六分钟,始能回复原状。
是日行九十里宿水晶站。有居民七十余家,房屋未受重大损害。惟此间粮食,素赖平武以下江油一带运来,今交通梗阻,粮无来源,居民多向山居藏人购买豌豆等杂粮为食,油盐亦缺乏,食之颇难下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