洮河上游

记者十二日到岷县,朋友们留住盘旋了四天,直到十七日,才动身赴洮州。

岷县为昔之岷州,地当岷山山脉北麓,城位洮河曲折处南岸,为川甘大道必经之处,现为新编十四师鲁大昌部驻防地。鲁及邓宝珊二部为现仅存之甘肃汉人军队。鲁部纯为甘肃西南狄道、岷、洮、武都、文县一带之子弟兵。鲁之兴起,乃在十九年中原大战之际,冯玉祥军队尽撤至陇海路上作战,甘肃后方空虚,盗贼蜂起,鲁得南京委任,只身由四川成都经松潘,过草地,来至洮河上游,改编民团,收束土匪而成。鲁在成都时,曾求与邓锡侯合作,邓以其无势力,未加重视,不知鲁终组师成立,并曾击败邓部于川甘边境。惟鲁于初起时,颇收纳青年知识分子,及其得势后,遂不复如前此之虚心迈进。现其所处环境甚为困难,军饷不充,枪械弹药不足,而其内部又缺发扬之气象。满招损,谦受益,人在善于自谋而已。

岷县风气最淫,妇女皆讲究装饰,妇有外遇,并不受社会道德之制裁,群认为当然,无足为怪。俗说岷县境有金童玉女二山,风水所关,故人事不得不如此,此当为无稽之论。

此间县政府之“班头”,闻名各县。一切县政,非得班头同意,决办不通。班头下乡,乡人必设香案迎接,县长亦无此威风。城内街市住宅,凡较为宽敞壮丽者,皆为班上人所有,故有“大门皆班”之谚。然而所谓“班上”者,不过县府之行政警察,何以有如此大势力,此则中国县政制度若干年来已养成如此变态形势。至今日益形厉害。中国各县县政,素无完善之表册、规程及记录等。一切县政,全在经手之胥吏心中,世代相传,班头等形成一种“肉表册”。关于县政情形,除彼等外,即难有人知晓。故作县长者,多仰其协力,因而权势益重,搜括日多,浸成中上之家。“钱”“势”相互影响,其魔力愈大。现在之县长随时更换,而班上人员,则永无调易,故乡人不重视县长,而重视班头。得罪县长,充其量受几个月的罪;得罪班头,则恐终身均不能安宁也。

东南人士,每谓西北荒凉,意识中似乎认西北都是沙漠一样,想起都可怕。其实,西北沃野正多,宜于人类生活之地区甚广,只因地位不同,气候有别,它的外形表现与生活方式,和东南各省区有若干异趣处而已。以甘肃而论,我们普通在地图上所看见的,伸在蒙古青海间长长的一块地区,酒泉(肃州)、张掖(甘州)、武威(凉州)一带,西面延伸到嘉峪关、玉门关,似乎应该是最不宜人生存的地区。然而事实上这是甘肃省内最肥沃的地区,这里雨水很少,然而却有雪山溶解下来的雪水,可资灌溉,致成异常宜于种植的地方。甘凉肃的主要出产是米,即南方的大米,这在东南人士听起来多么诧异。陇南一带,因为有渭水上源及其支流的灌溉。白龙江、西汉水、洮河、大夏河更纵横其间,农田之利,所在皆是。只有陇东平凉一带,因无河流之利,农事比较困难。如能凿井开渠,陇东之前途,仍未可限量。

记者十七日离岷县,西溯洮河前进。洮河两岸,好一片冲积平原!此地直可以用机器耕种,洮河之水,如能自上源顺山脚开渠下引,,则洮河流域能有四川成都平原上“灌县形式”之水利。开渠成功,则洮河两岸,可改成水田,南方人士移住此间,再不会有无大米吃的痛苦。

可惜得很,这片平原上,鸦片烟占了主要的面积!我们中国人似乎大家还嫌死得不快,一齐努力来生产毒品,加紧摧残我们大家身体的工作。一般农民,自然不知道什么复杂的问题,他们完全在经济和命令支配之下活动,我不懂这般负责任的当局,为什么这样发昏,纵令大家去自杀!

这样肥沃的平原,而在平原上生活的农民,却穷困得惊人!近百户人家的村庄,几乎鸡蛋都买不出!所谓客店,除有空炕而外,什么都没有。当晚我们宿的西大寨,已在洮河北岸,行程五十里。所住的旅店,是冯庸先生不久以前,才住过的地方。店东也是兼营农业的。他疲劳而颓丧地对记者谈,这个生活真不容易,从前像洮河两岸的川地,每亩值洋二百元,现在二十元也没有人要。粮食一年一年的不值钱,而开销一年比一年大。做庄稼能赚下自己吃的粮食,就算是上等,大多数是赔了人工,赔了辛苦,赔了肥料,结果还增加了自己的债务。所以洮河平原上的地主有把土地白送给别人种植,不要租金,不要其他任何报酬,但求能代为支应他那块土地上应出的“公事”(即捐税摊派等),即算了事。然亦无人接受。

十八日仍循洮河北岸行,翻越两架上下二十里左右之山粱即到临潭,临潭为旧时洮州,有新旧二城,旧城在新城西北六十里,临潭县治设新城。因城内有潭水,终年不涸,故名临潭。

新城为一周大近二十里之大土城,四出皆漫坡小岭,水草丰美,宜耕宜牧。南隔洮河三十里,为汉藏回三族杂处之地。过去城外商业繁盛,市场比栉。自十七年国民军与河州(即临夏县,为西北回族大本营)回军发生冲突,遂扩大为回汉民族之斗争。焚烧杀戮,互为不鸡犬之留。是年回军马廷贤兵败过洮州,洮州回民暴动,迫走县长,围城屠汉民,城内外房屋,被焚一空。十八年马哈希顺率回民再至洮州,焚烧藏民村落,杀戮藏族人民,于是两族互相仇杀,互相焚掠。藏族在洮河上的第一大寺院卓尼寺,被回军焚毁,而旧城回教新教(关于新教,详下)之教堂,本与回军无关者,亦遭无情之火灾,遂至洮河上游北岸所有城池,寺院,教堂,村庄,不论汉藏回三族,皆成焦土!即以洮河区而论,被焚杀人口在十数万以上。而汉藏之间,又因鲁大昌与杨土司之冲突,时发生刺杀事件。经此事变之结果,藏族大本营之卓尼寺,因被焚烧殆尽,杨土司乃迁其政治中心于洮河南岸之泼鱼,向北岸筑碉堡,以为警戒,因杨土司所辖之藏民主要部分在洮河上游之南岸,及白龙江上游地区中也。汉族素无坚固之团结,亦无负责统一之指挥,变乱后,惟各别逃还故里,苟且重度简陋之生活。惟回族除新教徒外,旧教徒皆不敢回家。因新教徒未参加暴动,对汉藏感情皆好。旧教徒为暴动之主力,回军退走后,彼等无武力之支持,恐汉藏人对之施行报复,故不敢“上庄”(即回家再从事耕种之意)。然而回族素来强悍,逃亡在外面之回民,年来皆准备武器,互相团结,他们提出口号是“武装上庄”,就是又要重演种族间之战争。记者至临潭时,回民因得某种政治的凭借,活动甚力。他们以难民之资格,要求“武装上庄”。汉藏人民皆群相惊惧,谋所以自卫之方。苟任此迁延下去,此间之种族纠纷,将愈弄愈大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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